5-11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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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过针叶林 -5

如果有什么是阿尔弗雷德可以确定的,那就是他和亚瑟之间从未有过承诺和忠诚可言。欲望,有;爱,捉摸不透地一点点;愤恨,毫无疑问;关心,若有若无——但这种感情也向来擅长混淆视听。


普通人,1990-20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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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-

 

站在二十一世纪回想,从圣安东尼来到索弗黑尔,就像是从一幅彩色电影里的画面缓缓滑向黑白。柯克兰家是街上倒数第二栋房子,拦在他们和旷野之间的只剩下一排单薄的灌木篱笆、一栋红砖楼,里面住着一对鲜少出现在镇上的老夫妻,和一小片打理整齐的菜园。这里很显然已经处于现代人类生活的边缘,门廊上装着电灯,但是旁边还摆着一个看起来并非装饰用的手持烛台。他们挨个从车上下来,周围其他的房屋都沉默地一动不动,没有人出门,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,就像他们回到了一处布置好的舞台中。

杰奎琳让斯科特带他们进去,她要去隔壁接诺斯。那时,就在阿尔弗雷德刚刚迈出他在索弗黑尔的前几步时,发生了这样一件事。斯科特帮他取下行李,他准备拖着那个东西挪过碎石路,亚瑟从另一侧下车,突然,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什么东西紧贴着他的脚踝跑过去。如果在平时,这不至于让他受到惊吓,但是那天,加上手上行李的重量,他没有站稳,朝后退了一步,刚好撞到跟在他身后的表哥。

未来某一天,阿尔弗雷德会回想这一刻,并认为他在那时——非自愿地——同时触碰到了戴安娜和亚瑟,应该具有什么寓言意义。亚瑟的反应比他预想得要快,他扶了他一下,阿尔弗雷德忘了道歉和道谢,直接问,“那是什么?”

“怎么了?”斯科特听见后面的动静。

“是这附近的猫。”亚瑟替他回答。

斯科特折返,他们都停下来,朝着围栏的方向观察。在阴影中,蹲着一个模糊的形状,阿尔弗雷德猜测那就是刚才袭击他的罪魁祸首。

“姜黄色的。”斯科特说。“是拿破仑。”

“拿破仑?”

“我们这里的一只猫。我这么叫它,因为它胆子很大,可能是最不怕人的。经常到我们的花园来,我觉得这里大概属于它的地盘。”斯科特说。“你怕这些动物吗,阿尔弗雷德?”

“当然不。”

“很好。不过你应该小心点这一个,别把窗户开着,我知道它经常去找亚瑟。”他伸手指了一下,好像这只猫犯下的坏事全是他弟弟的责任。“你们住一个房间,它可能会把你的作业偷了,或者把你的脸抓烂,这种事不太好解释,是不是?”

阿尔弗雷德心想,什么样的猫会偷走你的作业?又不是说那些作业是香肠做成的。不过他只是赞同了,“不,没人希望发生那样的事。”

“说得对。所以当心。你会发现,索弗黑尔还有很多这样的动物:野生的,管教不了。再往南边一点,我们还有一片森林。去过森林吗,阿尔弗雷德?喜不喜欢?”

他们去山上露营过。“我喜欢户外。”

“好极啦,那你会是我们家除了我之外的第一个。他们这些人都巴不得烂在壁炉旁边。”斯科特一边说,一边领着阿尔弗雷德往门口走。“我有一辆摩托,不过不在这里。如果明年春天你还在这里的话,”他短促地笑了一下,像是说了个阿尔弗雷德听不懂的笑话。“我就带你出去,和那些大孩子玩,怎么样?”

阿尔弗雷德正准备答应,忽然想起来亚瑟,回头看了一眼,发现他的另一个表兄仍然站在原地,看着那只猫消失的方向。他注意到阿尔弗雷德的目光,才抬步跟着他们走过来。

“我可不是每天都提供这种机会的。”斯科特提醒。

阿尔弗雷德回过神。“当然,”他说,然后问,“什么叫‘如果明年春天我还在这里’?”

斯科特大笑了一声,笑声出乎意料地友好。

“你到时候就知道了,小朋友。”

 

事实上,阿尔弗雷德没花一周时间就知道了。他不久就发现,他们所在的地方严格意义上甚至并不属于索弗黑尔——只是索弗黑尔边上的一小处村镇,住户不超过三十家,跟着这里的一栋教堂命名为了布莱沃斯,最近有被并入索弗黑尔的趋势——而索弗黑尔又只是艾尔舍姆的一个卫星镇,人口还不一定有爱普林汉姆多。

在这样的乡村,即使你是从赛特福德来,都会显得与众不同地突出。几乎就在第二天,整个村镇都知道了阿尔弗雷德的消息,并且显然都对这件事有着他们自己的看法。语法学校在诺维奇市内,要去那里,他们需要坐四十分钟公交车。当阿尔弗雷德第一次和亚瑟独自等在车站,他感到所有人都在悄悄观察他,就像他是什么珍稀动物,或许还是有毒的那种:从窗帘后面,院子后面,报纸后面,就站在他背后。这让他感觉不舒服,希望亚瑟能带他骑车去索弗黑尔,就像杰奎琳在他们报道那天做的那样,再从那里乘公交车。但亚瑟好像完全没感受到他的求助。后来他思考,他的表兄八成是故意的。他挑了最主要的道路(事实上,那也几乎就是这里唯一的道路),在最繁忙的时间,几乎像是刻意要把阿尔弗雷德交给整个村镇审视一般,将他带去了车站。等在站牌下的还有五六人,几个都是和他们年龄相近的青少年。亚瑟同样接收到了那些打量,但他坦然自若,强调着阿尔弗雷德的格格不入。他们上车后,就在司机报出方向之后,他突然转向阿尔弗雷德,问:“你想坐在哪里?”

这迫使阿尔弗雷德开口说话,暴露他的口音。“我都行。” 

“你想坐前面,还是后面?靠窗,还是走道?”亚瑟平静地问,但阿尔弗雷德感到他从未那么咄咄逼人。

“我说了,我都行。”他同样固执地回答,忽略他抬高的音量又招来多少打量。

 

阿尔弗雷德和亚瑟,在他刚刚来到诺福克的第一个月,最为和平的互动,或许就是亚瑟带着阿尔弗雷德走进他们房间的晚上。

斯科特帮忙将阿尔弗雷德的箱子抬到了二楼,亚瑟钻过去,替他打开门,斯科特放下箱子,开灯,侧身让阿尔弗雷德看见那个有一半是阁楼的房间。“还满意吗?”他问,那点友好又消失了,语气有些讽刺,“他们给你买了新家具,这里最多住下过四个人。隔壁其实还有个空房间,现在是诺斯睡在里面,如果你不习惯,也可以搬去那间。不过我提醒你,那里采光不太好。”

房间里摆着一张可拆卸的双层床,两张书桌,呈直角摆放,一个靠墙,一个靠窗,地上铺着地毯。一个巨大的衣橱,旁边还有一个小柜子,配着一把椅子,看起来不是很新,但是和这个房间的其他家具并不一致,阿尔弗雷德猜测那就是给他买的。

“这是你的。”亚瑟走过去,指了指下面的床铺。“我睡上面。如果你不喜欢,我们也可以换。”

阿尔弗雷德把他的背包扔上去,在床垫上试了试。“我没意见。”

斯科特咧嘴笑了一下。“听见没,亚瑟,他没意见呢。”

这对兄弟在阿尔弗雷德头顶飞快交流了一个眼神,然后斯科特开口。“妈妈还没回来,我得去找他们。你带他参观。”亚瑟点头,阿尔弗雷德判断这一定是在那个眼神中已经商量好的,“不过别太久,这里的阁楼会吃人,”他做了个鬼脸,阿尔弗雷德丝毫没被吓到,“你们要记得下来吃晚饭,那时候你可能就能见到威廉。妈妈骗了你,诺斯是最讨人厌的那个,威廉才是我们中间的好果子,你会喜欢他的。爸爸本来也说回来,不过我赌一先令他不会。下注吗,亚蒂?”

亚瑟站在床边,嘴唇抿了一下。“不,我没有你那么多零用钱。”

“看见了吧?他很扫兴,总是这样。”斯科特最后说,朝阿尔弗雷德也比了一个眼神。阿尔弗雷德开始思考,他之后的生活是否都会是这样?在这里,每个人的话都有言外之意,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语言,阿尔弗雷德不确定他要花多久才能学会。“我就留你们两个在这里了,你们男孩玩得开心点。”

他是笑着离开的,语气听起来和他说“如果明年春天你还在”时一模一样。

 

阿尔弗雷德转向亚瑟,在那个时候确定,斯科特说的‘吃人的阁楼’指的就是他身后这个安静的表兄。在他已经见到的三个柯克兰中,亚瑟是和他的交流最少的,却也是他最渴望交流的那个。这让他有一点向往,也有些畏惧,而在那时,这两种感情都难以分辨。他仰起头,亚瑟站在那里,和斯科特离开时的动作一样,根本没动过,看着房间中某一点,好像阿尔弗雷德不存在。他等了一会,然后想,可能事情就是这样了,亚瑟不想理他,也不会带他参观。他有点失望,不过决定这还是比发生一些其他更可怕的事好(不然,‘会吃人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)。他盘腿坐在床上,开始打开他的背包。就在他那么做时,亚瑟突然低头看向他,仿佛从之前的那种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一样。

“你的书桌有两个抽屉,一个可以上锁,假如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,都可以放在那里。”他毫无征兆地开口,从阿尔弗雷德身前走过去,动作很流畅,几乎像是轻盈地跃过去的。他转过头,等着阿尔弗雷德跟上他,介绍课本可以放在哪里,哪里有备用文具用品。“爸爸是销售人员,他经常拿这些东西回来,我们有很多。”然后是放衣服的地方,门后有几个钩子,鞋子可以放在哪里,有一盏应该给阿尔弗雷德用的台灯,好像还没取回来。“也许在威廉那里。”他解释,事无巨细,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一阵眩晕,好像随着亚瑟简单地在房间里穿梭,他的东西就已经奇迹般地规规整整出现在了各个柜子和架子上。接着是浴室、储物室、餐厅、厨房。他们的房间已经是顶楼,不过在储物室上方还有一个更狭窄的阁楼,很小,只能趴着走,他们没上去,亚瑟说里面东西已经放满了。他同样向他指出了哪间是主卧室、哪间是诺斯的房间。

提到这个他还没见过的最小的孩子,阿尔弗雷德忍不住问,“他真的很难相处吗?”

“诺斯?”亚瑟停下来,刚好站在楼梯走廊的拐角处。他做出思考的神情,然后摇头。“不,他还好,只要你找到正确的方式。”

“找到正确的方式。”阿尔弗雷德重复,试图指出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是很乐观。

“是的,这里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。也许你一开始会不习惯,但其实没有那么糟。”亚瑟说,不再停留,朝楼下走去。

阿尔弗雷德没问出来的问题是:你也是吗?后来他想,真愚蠢,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问。

 

“也只有你能想出那种说辞了。”1997年,他们躺在法国蒙特皮耶的一间出租房里,阿尔弗雷德懒洋洋地控诉。“你见过比那更糟糕的欢迎吗?”

亚瑟枕在他的肚子上,膝盖曲起来,一半身子在床垫外。他侧过头看了他一眼。“如果你在我十二岁时认识我的话。”

“什么?”这让阿尔弗雷德感兴趣起来。“你还曾经是个更糟糕的小男孩吗?”

“非常糟糕,心怀怨恨,喜欢抓正好比我小两岁的胖小孩填肚子。”

“真粗鲁,亚瑟。”阿尔弗雷德佯装吃惊,“我那时候一点都不胖。”

他的表哥漂亮但恶劣地笑了一下。“哦,当然了。”

“如果你在和你比较的话,是你瘦得不正常。我怀疑杰奎琳在虐待你。”

话刚出口,阿尔弗雷德就知道他说错话了。他有点不安地碰了碰亚瑟的肩膀,像是想把上一句话收回去,他的表哥没有什么表示,好像并没留意对话。

“想去海边吗,阿尔弗雷德?”他问。

“和你?去哪都行。”

亚瑟翻过身,笑起来,他低下头,亲了阿尔弗雷德一下,在鼻尖上,然后又一下,在嘴唇上。

“那我们走吧。”

“要不要喊上弗朗西斯?如果他在家的话。”

“他不在。”亚瑟干脆地说,甚至有点无礼。“如果他在,他也还没起来。你什么时候见到弗朗西斯在下午之前出现在客厅里过?”他站起来,弯腰在地上的衣服中间寻找他们的泳裤,蒙特皮耶午后的阳光停留在他的脊背上,阿尔弗雷德心满意足地欣赏,想象这一幕到了海滩上还会更加耀眼。

“你认识路吗?”他指出。

“Quelle andouille. 我会问路。”

“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,但我知道你刚才绝对骂了我。”

亚瑟微笑了一下,走过来,凑在他耳边。“Non, c’est ridicule. Tu es l’homme de mes rêves. Comment je pourrais faire ça à toi?”

他说法语时的声音和语调,与他说英语时都不一样,让阿尔弗雷德觉得那像是另一个亚瑟。或许在他表兄的身体里,还存在着许多不同的亚瑟·柯克兰。有些时候,他觉得他拥有了所有的,有些时候又觉得他只获得了最表面的那一个。他听着那些连在一起的词汇在他耳边温吞地翻滚,感觉温暖又慵懒,非常受用。

“继续。”他要求,发音蹩脚,“Embrasser moi.”

“Embrasse.”亚瑟更正他。

 

那个夏天基本就是这样度过的。阿尔弗雷德正处在他青少年的巅峰,还有第一次恋爱的光晕中。那段时间,发生了许多随性而为的事情,他们远离诺福克和英国,没有人认识他们,因此他们的身份、过去、关系也都好像可以随意捏造。那和之前他们在索弗黑尔偷偷摸摸的触碰截然不同,在这里,他们可以尽情沐浴在阳光下,大声地笑,一前一后骑车去海边,在海岸上牵手。在那段时间里,阿尔弗雷德想,事情或许真的就是这样:和你?什么都行。他因为亚瑟的一句话从诺福克赶来,不会几句法语,却一路搭火车找到这个和他素未谋面的法国大学生的租房。如果亚瑟那时不是叫他来法国,而是叫他去巴西或者印度,他或许也会照办不误。他非常兴奋,为此,总是想和亚瑟讨论未来。但出乎意料的是,最终他们却回忆了更多过去。

是亚瑟把话题引过去的。一开始,阿尔弗雷德认为亚瑟和他一样对,这段假期高兴,但是逐渐却发现,他的表哥似乎从未让自己真正离开诺福克。他的身上一直带了一小片英格兰的阴云,即使是法国南部的太阳也无法驱散。阿尔弗雷德对此担忧,他卖力地尝试了很多方式,最后得出结论,在这种时候,他只能顺着亚瑟的意思来:他说服自己这不算一个妥协,因为他想让亚瑟高兴。所以如果他的表兄想回忆过去,阿尔弗雷德就会在那里陪着他,如果亚瑟突然想去海边,阿尔弗雷德也会陪着他。正是在这段时间里,他们将从八十年代的一系列事情理顺,包括杰奎琳、詹姆斯、安、帕特里克;爱尔兰、剑桥、伦敦、索弗黑尔。他们仔细分析所有这些可能塑造他们的,直到回忆至他们相遇的开始。

“有兄弟很好,也很糟糕。”亚瑟说。“好是因为他们会说出那些成年人出于顾忌不会说的事情,坏是因为里面往往添加了他们自己的解读。很多时候,那些解读是错误的,更糟的时候,它们是正确的。”他趴在窗口,看向远处,“你知道吗?威廉看上去是我们所有人中最温和也得体的那个,但其实,最开始的时候,他是最糟糕的。”他修正,“对我最糟糕的。他不像帕特里克那样,把他的怨恨和不满写在脸上,让我从小就知道我在奥康纳家不受欢迎。威尔的怒火更隐蔽,也绵长,有时我怀疑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——又或者他察觉了,但是不愿意承认。他对我一直很耐心,很友善,不论人前还是人后都是这样,但是我知道那是他假装出来的。”他侧过头。“我就是知道,阿尔弗雷德。有时候他本来在和我玩,然后斯科特经过了,他就会突然谴责斯科特两句,说他游手好闲,或者别的什么,但我知道那些责骂本来是他想要给我的。我觉得他带着一层很薄的面具,面具底下是一座休眠的火山。我非常害怕那张面具裂开的那天,但后来我想,也许他比我更害怕。

“在我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,每个周末都有一天会是威尔陪着我。他会带我去索弗黑尔,走路去,而不是坐车,并且要求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妈妈。我记得那些步行,奇怪的是,在我的记忆里,我却觉得那些旅途很美好。虽然我感到威尔不喜欢我,但我猜,我仍然很高兴我的大哥给我关注。我觉得我们在做一些只属于我们的事情——一个秘密,他很信任我。我们到了镇上,他就会去邮局,让我在外面等他,自己玩一会,然后等到下午,他又去一次邮局。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两年,我上学之后,他也会来接我放学,再要求去邮局。我一直严格保守着秘密,也没有问他到底在等待谁的来信。有几次我们回去得太晚,威尔就会在进门前跟我说,要我告诉妈妈,是我在外面玩得晚了。我听了他的。一开始是因为太过惊讶,不知道怎么反驳,后来则是因为我担心如果拒绝,那会破坏我们仅有的关系。只有一次我问了他。我说,‘为什么我要那么说?’

“威尔回答,‘因为妈妈不会责怪你。’

“而我知道他说得是对的。每次我搬出那套说辞,妈妈从来没怪过我。不如说,当事情和我有关,她好像从来都根本不会留意。那不是因为她爱我,或是包容我,而是她当我不存在。她听不见我说的话,也看不见我做的事,如果我和她提出什么,她就马上转身喊爸爸或者威廉,让他们来处理我的问题。我想,那可能也是为什么威廉会厌恶我,因为他同样不想被交付照顾我的责任。我是那场惨剧的幸存者,但同时,也随时提醒着他们那段过往的真实性。有时我想,或许他们宁可两个孩子都死在了那个冬天,而不是有一个活了下来,每呼吸一次,都昭示着他们已经失去的。我想,他们都不太知道要怎么面对我。

“那些在邮局的等待和信件在一个秋天结束了,就在威廉要去上高中之前。那天的信件和以往不太一样,因此他在路上就拆开了信。我们一边走,他一边读,我很紧张,因为我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,但我假装若无其事。我们快离开镇子时,威廉读完了,他让我等一下,我就站在路边等他。他跑开来,进到旁边一家店里,问那个店员要了点什么。店员摇头,好像说他们没有,威廉突然蹲了下来,样子非常痛苦。我被吓坏了,虽然被嘱咐站在原地不要动,还是朝他跑过去。等到我到他旁边,他已经平静了一些,他被扶起来,坐在店外的椅子上,店员给了他一杯水。他看着地面,轻微地颤抖着。他当时一定很混乱,因为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。他看见我,却好像一下没认出来我,很困惑地辨认了一阵,然后突然抓住我,喊道:妈妈。”

亚瑟转过身,背靠着窗台。晚上有一些夜风,阿尔弗雷德忽然觉得,他一定很冷。他想叫他过来,但不知道怎么开口,于是自己走过去,踌躇不安地伸出手,像是等待亚瑟自己注意到。

“那件事之后,他就变了。我们不再去邮局,我和他之间不再有需要保守的秘密,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隐忍着对待我。我花了好几天确认,那张面具确实不在那里了。但是并不是碎裂了,而是消失了,底下不是我害怕的怒火,也不是原本的威廉·柯克兰,而是,”他想了想,“一片空白。又过了很久,他才慢慢将那片空白填上。等到他上完高中,又去了大学,有一次他回来,我想和他说说小时候的事情,却发现:他已经完全忘记了。他很友好地和我说话,但是对那一段过往丝毫没有记忆。从那时起,他就是你现在认识的那个样子。那个时候我十二岁,阿尔弗雷德,就是你来到诺福克的年龄。”

他的手终于搭了上去。阿尔弗雷德默默地碰着亚瑟的肩膀,想象着那些阴云密布的下午,小小的亚瑟·柯克兰跌跌撞撞地紧跟着他的哥哥,也许拽着他的手指和袖口,只为了不要被落下。他感觉非常难过,想到这些事情曾经发生在他爱着的人身上,而他却对此无能为力。他那时根本不认识亚瑟。

“好消息是,”阿尔弗雷德说,“你现在不再是十二岁了。我也不是。”他想说的是:他们可以审视过去,而且无需忧虑,因为他们还将拥有等待创造的未来。不过他表达得并不好。他把亚瑟从窗前拉开,坐在床垫上,现在阿尔弗雷德也开始感觉冷了,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些亚瑟的好话,又胡乱地谴责了一通威廉、杰奎琳、和詹姆斯。亚瑟全程都安静地听着,带着一种好像他觉得阿尔弗雷德、和他的语言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情,偶尔点点头。

最后,阿尔弗雷德意识到亚瑟给出的反馈太少,不确定这番话是不是达到了预期的效果,于是停下来,尴尬地摸了摸脖子,说,“就是这样,你明白我的意思吧?”

亚瑟如梦初醒,他睁着眼睛,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语气问:“你说了所有这些捍卫我的话,阿尔弗雷德,我很感激。但是你有没有想过:我其实对你做过一模一样的事?”

 

阿尔弗雷德不记得他回答了什么,也许是一些类似于“但正是这些经历造就了我们”之类冠冕堂皇的话。他也不记得亚瑟怎么回答了他。最终,他们聊到1993年的那个夜晚。事实证明,亚瑟和阿尔弗雷德不仅在那些更久远的事情上意见不一,在他们共同参与过的回忆里,他们的记忆也相左。

 

在阿尔弗雷德的记忆中,他来到布莱沃斯的第一个夜晚,是这样结束的:就在他们下楼不久之后,杰奎琳、斯科特、和诺斯就回来了。诺斯进门的时候,还在闹腾,因为他还是不舒服,而且很生气他被扔在邻居家了一天。他很大声地抱怨,说他根本不想再要一个“狗屎哥哥”,就在那时他们发现了亚瑟和阿尔弗雷德正站在客厅里。

杰奎琳马上把诺斯交给斯科特,激动地说,“你们已经下来了!”好像这样,她就可以让阿尔弗雷德忘记刚才诺斯的出言不逊。诺斯被他的哥哥抱在怀里,眼睛转了转,打量阿尔弗雷德,显然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孩就是刚才被他攻击的那一个。阿尔弗雷德不知道诺斯对他作出了怎样的第一判断,不过没一会,他就踢着斯科特,让他把他放下来,斯科特低声咒骂了一声(解释了诺斯从哪里学会的脏话),蹲下身,让男孩朝阿尔弗雷德和亚瑟跑来。

“他们说,你是从美国来的,真的吗?”

阿尔弗雷德还在思考刚才的一幕,亚瑟替他回答:“他是的。”

“我没问你!”诺斯尖锐地说,继续问,“你是坐飞机来的吗?”

“当然,”阿尔弗雷德耸肩,决定和这个孩子说话,他也可以不用那么客气。“我要是坐船的话,那我就还在海上飘着呢。”

男孩眯起眼睛,然后笑起来,像是欣赏阿尔弗雷德满不在乎的态度。“真厉害,我从来没坐过飞机。我也想让妈妈把我送到远远的地方去。”为了挽回颜面,他补充,“斯科特也没有。”

“我坐过。”他的哥哥在门口大声回答。“亚瑟才没有。”

亚瑟那时已经跟着杰奎琳去了厨房,他们的母亲出门前就准备好了晚饭,现在只需要热一下。他没有对这把他拉下水的举动给予回应,而阿尔弗雷德也意识到,柯克兰家最小的两个孩子关系并不好。诺斯显然没有意图让亚瑟进入谈话,同样忽略了斯科特的后半句,开始缠着阿尔弗雷德让他和他讲美国(他最初以为他是从纽约来的,因为那时候他只知道美国有纽约)还有飞机的事情。

“他们真的有准备只给小孩子的游乐场吗?”他问,天知道是谁给他编的故事。

“没有。飞机上全是座位,小孩和大人一样,都只能坐在椅子上。不过你要挂一个牌子,这样工作人员就会照顾你。”

“那听起来一点也没有爸爸讲的好玩。”

阿尔弗雷德说,但是还有饮料、零食、还有从飞机上看到的云朵。道路和楼房看起来那么小,汽车就像模型玩具,他在上面看见底下的人,想起从地面上看见飞机时,也觉得飞机很小。这多不可思议,在天上和在地面的人,互相觉得对方渺小,但其实,大家正好是一样大的。

诺斯逐渐听得入迷了,当晚饭做好,杰奎琳催他去洗手时,他也央求着要阿尔弗雷德跟他一起去。路上,诺斯又向阿尔弗雷德把柯克兰家介绍了一遍,和亚瑟的版本不一样,他介绍的大多是他自己在意的事情(比如哪里有小凳子啦、哪里的地板比较松啦),还有一些他造成的,颇为自豪的破坏。不过阿尔弗雷德同样觉得这些很有趣,如果不是杰奎琳来厕所找人,可能他们两个那天就已经把淋浴头拆下来了,只是为了看看拆下莲蓬头后,淋浴是否就真的能变成高压水枪。

 

等到他们围着桌子坐下,阿尔弗雷德已经从诺斯的“狗屎哥哥”变成了“比你们这些烂人都有意思一百倍”。当然,他也没有轻易地放过阿尔弗雷德。饭桌上,诺斯开始模仿阿尔弗雷德说话,嘲笑他的口音。好在,阿尔弗雷德也从没在这种事上输过。他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结成了一种可以互相讥讽的友谊。因此,完全忽视在场的还有诺斯的妈妈和哥哥,阿尔弗雷德毫不留情地指出诺福克口音(那时,他以为诺斯说的就是当地口音)可笑的地方。他敏锐地抓住了一些地方放大,再把被他扭曲过的模仿扔回给男孩,诺斯最初强撑着,但阿尔弗雷德过火了,男孩委屈起来,把勺子一推,说阿尔弗雷德也和亚瑟一样烂。

阿尔弗雷德那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,他作为一个刚刚来到这里的客人,或许不应该这么鲁莽行事。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,他第一个看向的是亚瑟,试图寻求援助,然后才转向斯科特和杰奎琳。杰奎琳的笑容有点僵硬,看起来没打算责怪阿尔弗雷德,但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场矛盾。斯科特,出人意料地,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,相反,脸上还带有一丝窃喜,就像阿尔弗雷德把饭桌搅得一团糟,是件很有趣的事。只有亚瑟的神情很严肃。他轻轻皱着眉头,没看向阿尔弗雷德的方向。阿尔弗雷德立刻想,他真的生气了。他不应该在他面前攻击他的弟弟,现在他不会原谅他了。

他有些懊悔,正想着该怎么道歉,就在那时,一道开门声解救了他。是詹姆斯·柯克兰回来了。

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见到柯克兰家的父亲,他同样是个瘦削的男人,不是很高,和杰奎琳站在一起,会觉得这对夫妻都不引人注目。但是杰奎琳身上那一种病态的热情,最终会让她跳出来,而詹姆斯则心甘情愿地消失在了他妻子的阴影里。

像亚瑟说的,他是一个销售人员。近期,他们和一家打印机公司合作,为此总能拿回来一些圆珠笔和本子。他很和气,不像阿尔弗雷德对销售员惯有的印象:他觉得那些人平时在工作中点头哈腰,受够了气,往往都会在回家后对着家人发泄出来。然而詹姆斯在家里也很温和,说话客气,对每个孩子都很礼貌,好像把家人也当作了他的销售对象。他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,里面有给他们的东西。杰奎琳站起来迎接他,但还是诺斯第一个冲到了门口,激动地和他拥抱。詹姆斯在儿子脸上亲了一下,诺斯咯咯笑起来,转瞬间就忘记了刚才和阿尔弗雷德的不愉快。

斯科特坐在座位上招了招手,亚瑟也站起来,他拍了拍他们的肩膀。和他的家人打完招呼,詹姆斯来到阿尔弗雷德面前。

“你一定就是我们在美国的亲戚。”他严肃地说,好像阿尔弗雷德是个重要人物,他要用外交礼仪来接见。“很高兴认识你,琼斯先生。”

“我也是,先生。叫我阿尔弗雷德。”

“有一些东西我被嘱托要带回来,我相信它们是你的。”詹姆斯说,这时,阿尔弗雷德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有另一个庞大的纸袋。他从里面先是拿出来一个崭新的书包,然后是笔筒,最后是一个盒子。詹姆斯说,“拆开看看。”

他把其他东西放在地上,就在门口打开了那个礼物。他以为那会是亚瑟提到过的台灯,但却发现,里面竟然是一台索尼的随身听。

阿尔弗雷德惊讶极了。他没想到他的愿望那么快就会成真。诺斯又吵闹起来,他想知道阿尔弗雷德拿到了什么,如果那是个好东西,他也要。

“谢谢。”他结结巴巴地说。

“别谢我,我们是用你妈妈汇过来的钱买的。”柯克兰先生回答。“我的太太算了笔账,觉得你母亲给的钱还有富余,这个就当作你的欢迎礼物。我们知道,要一下适应这里,肯定不容易,我们希望你尽可能感到舒适。当然,你还会需要一些你喜欢的磁带,不过你会拿到零用钱,你可以攒钱买,这会培养你的理财观念。”然后,他看向他两个年长的儿子,“这是斯科特和亚瑟给我的建议,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这个,我很高兴他们没有说错。”

 

亚瑟在这时打断他,说,“这才不是发生的事情。”

“我确实有一台随身听。”

“那是那年圣诞节妈妈才送给你的。而且,她也没有问过我们,是她自己做的决定。”亚瑟说,然后开始叙述他的版本。

 

在亚瑟的记忆里,1993年的晚上,他们的父亲根本就没有出现过,诺斯也没有立即和阿尔弗雷德变得友好。他的弟弟那晚哭闹了很久,以至于妈妈不得不早早让他去睡觉,才能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。那顿饭所有人都吃得很疲惫,没什么人说话,更没有任何人起争执。快吃完的时候,威廉回来了,他给阿尔弗雷德带回了台灯,还有一些其他的生活用品,那时,因为倒时差,还有长途旅行,阿尔弗雷德也早早就困了。他们吃完饭,留威廉在楼下,斯科特说他会收拾,于是也待在下面,和他的大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杰奎琳检查了阿尔弗雷德已经打开的行李,领他去浴室,给他在凳子上放好睡衣,又立刻把阿尔弗雷德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。她把阿尔弗雷德塞进床里,试图让亚瑟也睡觉。亚瑟并不困,因此,她叮嘱他不要发出声响,吵到他们的客人。

 

在亚瑟的叙述中,一切都很平淡,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。没有令人高兴的,也没有令人难受的。在所有这些叙述中,只有最后一段,是阿尔弗雷德认可的。他同样记得,在那一天的终点,他很疲惫,当他钻进被单里的时候,他的表兄还在看书。亚瑟没有开灯,而是留了一道门缝,坐在地毯上,借着走廊的灯光看。他记得那些灯光怎样落在他的书本,还有他的脸上,那个画面一直静止在他的记忆中,仿佛不会随着时间改变。

阿尔弗雷德躺在床上,看着头顶床板的木质纹路,还有窗外树木投下的影子,诺福克的氛围浓厚地从四面八方袭来。他感觉被这个小镇包裹,席卷,而且正在缓缓沉淀。不过那并不让他畏惧。他回味着刚吃过的晚餐,楼下热闹又温暖的氛围,感到这种黑暗和安静都让他安心。他突然觉得,一切都没有那么糟,他会适应这里,诺福克已经像是他的第二个故乡。他侧过头,看见亚瑟身旁漏出来的那一点灯光,毫无理由地确定,那道光芒在他醒来时依然会在那里。

 

 

 

tbc

 

*阿尔弗雷德想说的是‘吻我’,不过用错了动词变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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