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爱。许久之后,阿尔弗雷德才产生了一种猜测:这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竞争之一。因为阿尔弗雷德是最先亲吻的那个,所以亚瑟就一定要率先说出‘爱’这个词。他对此早有安排,所以他说得坚定、平静、而且不容质疑。最终,他问:“所以你恨我,是因为你爱我?”
柯克兰把花盆里一丛干枯的杂草拔除,回答:“像其他任何一种感情一样,阿尔弗雷德:那些爱总该有个根源。”
普通人,1990-20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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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-
2007年10月,阿尔弗雷德通了那一轮跨时代的电话。
如同他预期的那样,第一封邮件石沉大海,他又发了两封,并同时着手安排去英国工作的事宜。抵达伦敦后,他在酒店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客房电话拨通号码。这是工作时间,一个女声接起了电话。
“米勒和柯克兰事务所,我能怎么帮到您?”
“请为我转接亚瑟·柯克兰。”
“非常好,先生,请稍等。怎么称呼?”
他可以编个幌子。“琼斯,”他说,“阿尔弗雷德·琼斯。”
在等待的过程中,阿尔弗雷德把玩着座机的电话线,时不时看一眼酒店提供的闹钟,分针几乎走过了两整格。这不同寻常,而且有趣,因为尽管亚瑟·柯克兰很多时候都可以表现得混账,他依然对自己有着相当苛刻的礼仪要求——而十分钟绝对已经在极限上徘徊。这基本意味着两种可能:一,阿尔弗雷德彻底玩完了;二,他意外地非常有戏。
作为一个乐观派,美国人选择相信第二种。
同一个女声在分针的长手滑向第三格时出现。“我很抱歉,琼斯先生,但柯克兰先生现在不在事务所。他应该会在今天下午返回,你需要我通知他回电吗?”
“不,不用了。”他说。“我会换个时间联络他。是的,对,谢谢。”
他把电话放下,又一次记下时间,去卫生间换了衣服,把笔记本电脑从行李中拿出来充电。等到他做完这些,五分钟过去,他的手机铃声响了。如果谦虚一点,阿尔弗雷德会否认他胜利地笑了,但事实是他拉开窗帘,在阳光下仔细确认了号码,然后对着伦敦的街道志在必得地按下接听键。
“你也好,亚瑟。”他说。
“阿尔弗雷德。”
“那是我的名字,很高兴你还记得。”
“你在英国?”
他想象他的表兄把钢笔放下,在办公桌前转动椅子,按揉鼻梁,因为和阿尔弗雷德谈话让他无法一心多用。
“除非我用了一些复杂的手段欺骗你:不然是的。你听起来对这个信息有些看法。”
“我没有,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。”停顿,“你过来做什么?”
“你收到我的邮件了吗?”
“没有留意。可能被当作广告邮件拦截了。”
“有可能。在这个时代,有些时候我思考是我们在玩弄科技还是科技在玩弄我们。我很遗憾你没收到,因为如果你有的话,你就会邮件里看见我要来伦敦的事情。”
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邮件地址的?”
“在你的脸书主页上。”
“我不用脸书。”
“那就一定是你的领英。”
“没有在上面放过私人地址。”
“而这正是这句话的笑点。”
另一个停顿。
“这并不好笑。”
阿尔弗雷德轻轻咋舌,让潜台词诙谐地在沉默中滑过。放在六年前,他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惹恼亚瑟的机会:他一定看见了邮件,才知道阿尔弗雷德发给的是哪个邮箱。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很久,他觉得是时候向亚瑟展示一下他的变化。
“尽管过去六年,看来在我们之间决定一件事好笑与否的仍然是你,亚瑟。同样很高兴知道你的幽默感也维持在原先的水准,这会省去不少重新了解的时间。”
“阿尔弗雷德。”
“第二次喊我的名字,我受宠若惊了。”
“抱歉我没回你的邮件。我不知道说什么。”
“‘收到’会是个不错的开始。”
“好吧。你想要什么?”
“我说过了:我想和你聊聊。”
他的房间在二楼,不算很新,面朝着一条狭窄的街道,和另一栋楼。阿尔弗雷德看见一辆自行车从窗前经过,然后是一辆巴士,慢悠悠但坚定,像是计划尽快摆脱这段毫无景观可欣赏的贫瘠路段。
“我们现在就正在聊天。”
“不是这样的,你清楚这点。既然我已经在伦敦,我认为我们可以见一面。”
沉默。“你会在这里待多久?”
“一周。周四对你如何?我们可以挑一个离你近的地方。”
“周四不行。”
“周末呢?”
思考。阿尔弗雷德耐心等待着。“周六下午。”他报了个地名,听起来是一间餐厅。“那里通常没什么人。”
“是你常去的吗?”
“你不需要知道。”
“有没有着装要求?”
“我知道你的衣橱里都有些什么东西,阿尔弗雷德,我不会故意让你出丑。”
“那周六见。”
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。“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会不答应你?”
阿尔弗雷德笑了。“而你也了解我:虽然你从没让我赢过,但我也没有彻底输给过你。”
“你会做个跟踪狂?骚扰我的各个联络方式,直到我不得不同意?”
“我决定把想象的空间留给你,亚瑟。事实证明,不论我有多爱你,对你留一手总是好的。”
这是他在六年后第一次说这个词。事实上,这可能是他从头至尾第一次说这个词。和亚瑟一样,阿尔弗雷德选择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时间,把他的感情穿插在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里,不合时宜地丢了出去。这并非他的计划,但在他们的相处中,往往正是这种随性而为的举动能取得最好的效果。他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,像是换了个姿势握听筒,阿尔弗雷德几乎可以确定:亚瑟笑了。
他可以指出来,但就像前一次,他决定只把他的胜利留给自己。
“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,阿尔弗雷德?”
“帕特里克。”这是实话。“而且这能回答你的两个问题:他给了我你的联系方式,还给了我一份工作。他们要修复温德斯蒂姆庄园。”
“我以为你学的是计算机。”
“一点没错。”
“帕特里克一定恨透了我。”
“正相反,我倒觉得他终于原谅了你。我想他原谅了你们所有人。”
亚瑟没有马上回答。阿尔弗雷德想起帕特里克拿给他看过的修复计划:关于宅邸的主体,他们在各地寻找最合适的材料,和已经失落的装饰来还原。但是连接在左翼的一个小教堂被空袭破坏得如此彻底,他们必须要推翻重建。现在他觉得他正在这通电话中做着一样的事情:他在目睹自己打碎他们的青少年时代。他正破坏一个1996年的亚瑟·柯克兰,和一个1998年的阿尔弗雷德·琼斯,只是在这件事上他是唯一的主谋。
“我有时候有这种感觉,亚瑟,”他说,陈述性地,“好像你将过去的六年想象成了一个不断被加深的句号。时间越长,我们便越无法跨越。但你瞧,我则一直把过去的几年理解为一个无限延伸的破折号:时间越长,对后半句话的期待就越迫切。”
沉默。那也是个破折号,阿尔弗雷德想,这些沉默:蹩脚的一个。
亚瑟突兀地开口。“周六下午,让我们说好,三点。”
“好的,到时见。”
他的表兄没有给出同样的保证。
“再见,阿尔弗雷德。”他说,然后通话便结束了。
挂断电话,阿尔弗雷德允许自己获得一杯酒店服务的咖啡作为奖励。虽然,归根结底,并没有什么值得奖赏的。他从未觉得自己不会成功,在他发出邮件时没有,在他拨出号码时也没有。他也曾有过非常动摇的时刻,觉得如果亚瑟不再联系他,或许那样也好,就让他们的事情烂在已是历史的二十世纪吧;但他的心里似乎也一直有一个同样持久的声音,告诉他:不会如此。有一天他一定还会回来,一定还会再见到亚瑟·柯克兰。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,才促使阿尔弗雷德在1999年作出决定,把亚瑟、他无比喜悦的96年,和痛苦的98年留在身后:确信这不是永别。如果不是在二十六岁这年,就是二十八岁,三十岁,八十岁,即使他动身的那天亚瑟已经死了,他也一定会过来,找到他的墓地,然后对着那块石碑说:你让我联系你,所以我来了——我们应该聊聊。
动力不是出于爱情,而是源自一种追寻自我完整的需求。尽管他那时没有意识,但亚瑟和诺维奇正发生在一段阿尔弗雷德至关重要的时期。不论愿意与否,都成为了一种他无法避开的引力。他的表兄在他十八岁那年,或许并不是真心——而是抱着敷衍的目的留下的那个问题,即使他从不曾开口,阿尔弗雷德最终也会不得不去思考。当他想出答案的那一天,就必然会是他踏上返程归途的那一天;而当他踏上归途,他就必然会想方设法,从亚瑟攥紧的手指中间抠出来这一个他们注定要发生的重逢。
“我只有一个请求。我希望你设想一下,如果你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我,你会作什么选择?”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,希斯罗机场,亚瑟对他说。
“怎么了,你认为那就是我该遵循的推断吗?”
“不,不是。我只是希望你想想。”像是担心阿尔弗雷德会在冲动下当即回答(他确实有这么做的倾向性),他补充,“不需要现在回答。”
阿尔弗雷德感觉好笑。他想问:你是想让我对过去后悔吗?又想说:谁告诉你我还希望我们的未来有交集?不过,也许六年在索弗黑尔的生活确实给他带来了变化,阿尔弗雷德骨子里恶劣的那一面得到了足够的熏陶和培养,他没说任何可能让他后悔的话,只是学着他表哥常做的那样,眯了眯眼睛,回答:“好吧。”
‘然后,如果那个时候你还想联系的话,再找我。’
这是亚瑟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。他们在那个夏天的见面非常短暂,一共只有几小时,亚瑟来火车站接上他,他们一起去伦敦,在机场分别。那几小时中,他们没有交换地址。亚瑟没有问他,或许是认为,只要他知道阿尔弗雷德在哪里上学,就总能找到他。不过,他同样没有给阿尔弗雷德留下地址,则显得有些讽刺。唯一的解释是,小吉诺街,索弗黑尔,就是阿尔弗雷德需要的全部线索。像一个无声的保证:你知道在哪里找到我。只要阿尔弗雷德还留有这段记忆,亚瑟·柯克兰就绝不会去他触碰不到的地方。
然而,考虑到他们的所有过往,这种潜台词一点也没让阿尔弗雷德觉得感动,反倒像被戏弄了。1998年的冬天,是亚瑟·柯克兰抛下了阿尔弗雷德·琼斯,把他扔在诺福克,羞辱他、背叛他、破坏他们有过的一切——假如他们确实有过什么的话——让他看起来像个白痴。可现在,仅仅因为他选择离开,阿尔弗雷德却成了那个坏人,亚瑟虔诚又忠心,对他不离不弃。
准备登机的那一刻,阿尔弗雷德想,如果有什么是他可以确定的,那就是他和亚瑟之间从未有过承诺和忠诚可言。欲望,有;爱,捉摸不清地一点点;愤恨,毫无疑问;关心,若有若无——但这种感情也向来擅长混淆视听。
他没有告诉亚瑟,他根本就没有计划在那年秋季入学。他确实打算做些思考,为此,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刚刚离开诺维奇这片沼泽,便立刻投身于另一片繁忙的新世界。他申请了延迟入学,绕过唐娜,和她那时的男友通了几次来信,后者答应帮他找一份工作。‘最好能在不同地方’,他注明,‘我想到处看看’。如果有人在一年内给学校写信,那里压根就不会有一个阿尔弗雷德·琼斯。在他作出这个决定时,他并没有想着要回国、见到母亲、或者捡起他一度落下的另一种生活,实际上,他的脑海只被一个念头占据:终于,他要离开索弗黑尔,诺福克;一劳永逸地摆脱亚瑟·柯克兰、他的家庭、还有英格兰挥散不去的阴雨天。
这是他小小的报复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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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时间线很跳,更新也慢,为了方便理解(避免已经忘记前文:x),这一段的剧情还分散在:第二章末尾。
(顺带一提,不要太相信阿尔弗雷德的pov(?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