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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方有一位神，神通广大，无所不能。每日前来参拜的信徒成千上万，庙前无香炉，无蒲团，无需供奉，只需心中念其所愿，来日必当实现。

远东有一位年轻人，跋山涉水来到这位神明的寺庙。那庙宇建在高山之上，终日云雾缭绕，不似凡间之地。年轻人住在山脚，十余年来日日沐浴更衣拾阶而上，他家境优渥，衣食无忧，也没有血海深仇，日复一日向神祈愿的问题也是同一个。

 

我欲为善，年轻人问，然何为善？

 

神明无法回答他的问题，于是年轻人一日接一日地问了下去。

世间的善似乎有世间的道理。他道，老人的善不同于孩童的善，穷人的善不同于富人的善，将军的善不同于帝王的善。神能有求必应，定当懂得每一个人的道理，定当是世间的大善，我欲为善，是否只有成了神才是善？

 

他看着年轻人从少年步入青年，终于在一日向他托梦。

“我无法实现你的愿望。”神说，“我本为人，只因在一处技艺专精而成了神。成神之前我除了那处技艺一无所知，成神之后除了那技艺依旧一无所知。”

年轻人大惊。“稀奇！”他道。“若要成神，那必定是悟出了世间的大道理，若只是技艺专精，那岂非不通人事，还不如常人！”

那神思考了一阵，道。“曾有人也这么说我，那人同你一样，不但想为世间的善，也想为世间的神。我一向觉得他比我懂得多，但他最终却没有成神。我不懂神要怎么做，只能依他所言尽力为善，凡有所求，无所不应。”

年轻人哭笑不得。“你当真是神？”他问。“神通广大，无所不能？”

“这是我的庙，那是我的信徒。”神说。“是我。”

年轻人道：“那你说的那人呢？若你所言为真，我倒想与他论道。”

神道：“他是一个凡人，在凡人的年岁便死了。”

 

那日之后年轻人并未离去，只是不再上山参拜。神对此不甚在意，依旧每日完成信徒的愿望。数日之后，年轻人再度上山，所念的却非从前之愿。

“我前思后想，仍旧觉得我机缘在此，”年轻人说。“既然你无法圆我所愿，那我便想知道你如何成神。”

神道：“好。”

 

年轻人睁开眼，他眼前不是庙宇山林，而是一条喧嚣的大街。他视野浮在半空中，往下正看到一个小孩趴在墙头，手里几把泥块直朝观里晨练的几个少年招呼上去。

年轻人道：“那是你？”

神道：“是我。”

“打人的那个？”

“打人的那个。”

“为什么这么做？”年轻人忍不住道。“你是要成神的人。”

神道：“想同他们比武。”

“所以打人？”

“所以打人。”

“胡闹！”年轻人喊。“这何止不是大善，这是恶！”

“你问我如何成神，我便给你看我还是人时的记忆。”神道。“这是你的愿望，我实现你的愿望。”

 

年轻人不再说话，道观里的少年被那孩子的举动激怒，蜂拥出来一顿怒骂。他看着那孩童被骂得劈头盖脸，终究有些于心不忍，问道：“莫非这都是历练，你修身养性，改过自新，方才成神？”

神道：“不知。”

年轻人接连三番被这神一句话堵回，早就噎得没了脾气，底下几个小道士围着骂了一顿，那年幼的神却一脸兴致勃勃，好像还急着要再比试一番。

从道观里走出来一人，看架势是来劝架。

“你当真喜好练武？”年轻人问。

他话说出口，刚好底下那人也分开人群。

“你真这么喜欢打架？”引玉问。

“喜欢。”神回答。

权一真抬起头。“喜欢。”他说。

那两声回答斩钉截铁如出一辙。年轻人似有所顿悟，他看着那少年领着孩子进了观，道：“那人莫不是你的机缘？”

“那是我的师兄。”神道。“他就是我所说的人。”

 

年轻人看着神从那时的幼童成长为一个少年，每日除了练武几乎不言其他。他意识到神所言为真，他的确专精一事，技艺过长终成一神。

这与他长期以来的信念完全背道而驰。沉迷武道的神不谙世事，心智简单如同孩童，行事准则更无大善或大道理可言，反倒时常令人啼笑皆非。他与周遭仅存的连接便是那师兄，那点连接也成了少年仅有的人情。

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，只道或许大道至简，神如此专精已是对大道理的解答，他摒弃了人情世故人性百态，只将一技之长练得炉火纯青，脱离人性，定当成神。

年轻人以此询问，神答：“不知。”

 

神飞升得理所当然。

 

年轻人从那记忆中脱离出来，坐在殿前若有所思。他在此处冥想，前后统共数天，再度开口时目光锐利，直视神像。 

“我思索数日，仍有一问不得其解。”

“什么？”神问。

“何为善？”年轻人道。

“圆他人所愿。”神回答。

“这不是你的回答。”年轻人道。

神皱眉，“不知。”他道。

“不知，”年轻人念，随后笑了起来。“不知，不知！这便是神的大善！”

神看着他。

年轻人道：“你为人时不因善为善，不因恶为恶，世间的道理对你无用，你行事只由自己的道理。你成神并非因技艺专精，而是因你自成一脉，无可撼动。”

“人所言之善，乃人情之善，此为小善。神所言之善，乃非人之善，此为大善。大善从世间的大道理，若以人情来看，实为无情之善。”

“为善不得成神，成神无以为善。如此，我的疑惑方解。”

 

神道：“那很好。”

年轻人道：“但却又有另一不解。”

神问：“什么？”

年轻人道：“圆他人所愿，这是你师兄所给的答案。然他的悟性不如你，他只悟出对小善的解读，你却早在飞升前就解了无情的大道理，你已成神，为何还要守着他的教条固步自封？”

神道：“我并不懂你所言之善，我的师兄比我懂得许多，我不知如何为神，只能以他为参照。”

年轻人道：“谬哉！他悟的是人之善，你悟的是神之道，你有的是神的天赋！”

 

神不答，年轻人低下头，眼前是他不曾见过的景象，似是人间，却又比人间辉煌千万倍。在他身边是一个约莫及冠的少年，他们站在室内，面前有三人，两人跪在地上，一个鼻青脸肿，一个一身白衣，还有一人躺着，面色惨白，年轻人仔细辨认，发现那人就是他先前见过的少年。

“他快死了。”年轻人道。

“恩。”神回答，指着边上那几乎面目全非的另一人。“那是我。”

“你为何不救他？”年轻人道。

“我救不了他。”神道。

躺在地上的人道：“一真是个奇人，我是个庸人，最高也只能走到那一步了，我知道的。*”

“说的是你。”年轻人道。

神点头。

“你的师兄自认不如你。”年轻人说。

神不言，那将死之人仿若回光仿照，哽咽道：“既然我已经注定了不是惊才绝艳之人，那至少我想成为善良无暇之人。但是我还是做不到。*”

旁边一人安慰道：“殿下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比大多数人好太多了。*”

那师兄笑道：“比大多数人好吗？”笑完喃喃，“可是，我想做的，是神啊……”*

 

那人眼中的光亮就此淡去，年轻人转过头，看到神的脸上同样满是悲戚。

“便如此？”他问。

“便如此。”神回答。

“因他死前的一句话，你便去行那人之为的小善？”

神道：“你并非第一个说我师兄不如我，也并非第一个说我有成神的天赋。依你们所说，似乎常人要百转千回才可拥有的感悟，我却与生俱来。”

年轻人道：“正是。”

神道：“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，也不理解为什么人人对此求而不得，我不知你所言大善为何物，小善又为何物。我于世数百年，最向往的便是我师兄，最不可往的也是我师兄，倘若他为的是小善，那我便觉小善极好，倘若是我的大善让我无法懂他，那这大善不要也罢。”

 

年轻人抬起头。

他们已经回到神殿前，年轻人直视着神像，忽然惊觉这的确不过是个少年而已。

 

他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件事需要求证，于是缓缓开口。“你为何为善？为何为神？”

神道，“因神将为善。”

年轻人大笑了出来。

 

“妙哉，妙哉！”他道。“我潜心求道，却终究是问错了人。若欲成神，必不为人，若欲为人，则永不成神！你已近神，却为了那一分人情放弃了你的大道。沉沦凡世的苦求那份解脱，已有解脱的反而渴望那份凡俗！到头来，神则人也，人则神也！”

他站起身，仰天大笑而去。

“你终归不是一神，”他道，“世上本无神！”

 

-完-

 

 

*为天官赐福原文

Notes：

天官里的神都挺没神性的，从这个角度强行了一下谢怜的世上本无神。年轻人不是引玉！这篇搞笑文学是权引的全部理由就在权一真懂感情上，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坑，但没办法了，谢谢大家，多多包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