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-11

 

ao3 @5-11 (CrutchesDoBark)
wb @CrutchesDoBark

一月盛夏 -3

在他们头顶并不是一片绿色的星空,而是深蓝色的,因为靠近商业区,能看见远处灯光带来的光亮。Eddy在那时突然产生一种预感,假如他把抓着背包的手松开,向Brett伸出去,或许Brett会就那样握住。

“我总会允许。”他说。


第三乐章:广板



那不是一个瞬间,而是一个过程。相当漫长,就像演奏者有意拖延,直到他认为已经不再能听到尾音,或许就连最开始的和弦都是他的错觉,才看见手指轻轻从琴键上挪开。

微弱的终止发生在他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一个清晨,时间是2011年。Eddy正一边刮胡子一边用手机听Joshua Bell新发布的专辑,Brett发来消息,一张琴房的照片,配字大写:猜猜谁是今天的幸运儿。他同时试图握住剃须泡沫、刮刀,摘下耳机,再腾出手来回复,然后就在那时撞到了门框,手机被打翻,刮刀掉进水池,泡沫飞溅到了镜子上。消息跳了跳,停留在提醒栏,随即屏幕熄灭。

他站在那里,一时间感到不知所措。Eddy抬起头,看向镜子,那些泡沫刚好落在他脸颊的位置,现在开始破裂,顺着镜子下滑。一股难以解释的冲动袭来,他停下动作,深吸一口气,把脸埋在掌心,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呐喊。

他想他恋爱了。

 


十一年级从夏天开始。

 

在Brett做出那个决定之前,Eddy就已经有所察觉。或许是那几周乐团排练,他都在研究并非他们需要演奏的乐谱;或许是在午休期间,突然多出去行政处和咨询办公室的行程;又或许那只是一种直觉,因为他一直相信Brett会做出这样的选择。选择音乐?是的。选择总是先他一步,如果稍不注意就会和Eddy渐行渐远?也是的。

“我在考虑,”Brett说,他们乘车经过毅力谷区。

“Mitchell真的很过分?”Eddy问,Mitchell是乐团里另一个小提琴手。

“不是那个,尽管我同意你。”

“你该理发了?”

“也不是。”

“停车买珍珠奶茶?”

“不——虽然我们确实应该这么做。”他坐起来,凑到驾驶座前询问他爸爸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,然后重新倒回座位上,转过头,看向Eddy。“我在考虑申请音乐学院。”

“哦,”Eddy说,“那个。”

“对,那个。”

“你已经决定了?”

“多多少少。”

“更多还是更少?”

“更多,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。”

“你并不用决定也可以告诉我。”Eddy指出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你可以询问我的意见。”

Brett点头表示认同,“所以它是什么?”

“什么是什么?”

“你的意见。”

又有一些时刻,要在很久之后,他才会意识到它们在他人生中所产生的意义。

“我认为这是你做过最好的决定。”Eddy说。Brett爸爸转弯驶向商场,变道提醒音回荡在车厢里。他们两人的小提琴放在后排座位中间,像一堵壁垒,也像一座桥梁。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他几乎要说“因为我就是知道”,却想起来接近半年前,在另一个场合下,Brett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。

“从你的话里听出来的。”于是他回答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在你说的时候,那听起来就是你想要的。”

他们转过弯,布里斯班体育场呈现在他们眼前。Brett看向窗外,思考了一会。

“谢了,兄弟。”然后他说。

“任何时候。”Eddy回答。

 

两年之后,Eddy会告诉每个人他在最后一刻才做出决定:感谢Oliver,让他在截止日前向QTAC递交了材料;感谢Belle,帮他预先支付了申请费用;感谢Ms. Harris,陪他准备了面试曲目——但那一切都只是个幌子。一个谎言,他曾经犹豫过;一个掩饰,他还会有任何其他选择。十一年后,他会在采访中给出这样一个比喻,他对音乐的选择仿佛在人生的岔路上急停,趁着黄灯闪烁的瞬间转向另一条道路,像在誓言开始前扔下头纱,在亲吻前回心转意。但是最后一刻的决定从来都不是在最后一刻才诞生。要急停,你要在踩下刹车前就移动双脚,要逃离圣坛,你要在转身前就已经心动。最终的行动不过是证明:他一直都是对的。

对Eddy而言,那个决定的开端或许是他即将十七岁的夏天,是和Brett的那段对话,或者再准确一些,就是他说出“因为那听起来就是你想要的”那一刻。

他记得车内开着空调,记得他们的琴盒随着转弯轻微滑动,记得变道提醒音结束,以及随之而来的短暂沉寂。他同样记得他在那一瞬间感到无来由的恐惧,仿佛随着车辆转弯,他的人生也被手指轻轻推了一下,重心偏移,像他的琴盒一样朝外侧滑去,而他急于抓住什么,于是找到了那个时候唯一能获得的慰藉:一个断论。

“那听起来就是你想要的”,他说。

这句话实际上的意思是“我希望那是你想要的”;实际上的意思是“我希望那是我想要的”;意思是“我希望我知道我想要什么”;意思是——

“我完蛋了。”他说,和Belle通话,“你是怎么决定将来要做什么的?”

 

于是,那个问题回来了。

什么是更好的选择?什么是正确的选择?在这件事上,“更好”和“正确”是否会得出同一个答案?那时Eddy尚且不知道,同一个问题还将在他的人生中不断出现,每次跟随着不同的插部,如同回旋曲循环往复。

“我们搞错了这些问题。”他在2021年的冬天说,他们正在录制“谁更有可能做什么”那期视频。“事情的关键是——选择。那些问题不应该是‘谁更有可能遇到什么事’、‘什么更有可能发生在谁身上’,而是谁更有可能会做出哪种选择。谁更有可能选择一份工作?更有可能选择另一种生活?选择婚姻?家庭?”

“选择孤独终老?”Brett开玩笑地问。

“包括那个。”他回答,“一切都是关于选择。”

Brett检查内存卡。“如果你能把所有事情重新经历一遍,你还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吗?”

“当然。”

“这么肯定?”

“因为只有一个答案。”Eddy说,“也许我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,但那也就不再是‘我’了,不是吗?我们近乎百分之九十被我们的经历塑造,是那些选择积累起来,创造了现在——此时此刻——你看见的人。而这个形象不是固定的,因为下一刻我们还会做出其他决定。于是随着下一刻的到来,或许就是此刻决定是否要说出接下来的话:一个新的Eddy诞生了。上一刻的我仍然存在,同时也已经永远消失不见。这好像是世界上最不确定的事:我们会做出什么选择;却也好像是最确定的:因为只有那唯一的途径引导我们来到这一刻。”他思考。“这也是为什么我那么认为。”

“认为什么?"

“我们都会独自死去,不是个玩笑。因为要遇到一个人——任何一个——那都不仅是遇见什么人。是遇见一连串恰好发生的选择,诞生在恰好合适的时刻,降临在恰好合适的地点。如果稍早一点或者稍晚一点,我们需要遇见的人或许都尚未出现,又或者已经不复存在。撞见那罕见的一刻已经相当困难,而要继续抓住下一刻,再下一刻,然后再下一刻,直到贯穿我们的一生,直到每一个选择都相互契合,直到你能说‘我会和这个人一起死去’……这几乎是不可能的。”他解释,“生命是孤独的,从它的性质来说就是这样。”

“我不知道你还是个悲观主义者。”

“我一直多少是一个。”

“仅限和我相比的话。”

“我们还在讨论其他判断标准吗?”

他们都笑起来。

“我说不好,”然后Brett说,“但我觉得你给了我现成的例子反驳你。”

“那是什么?”

“只是想到了你曾经说过的话。很久以前,你记得?大概在中学,有一天午休你对我说,你认为你永远无法理解‘爱情’。那个时候我想,如果你要思考这个问题,那当然你不知道答案,但是后来……后来你也知道了,我改变了想法,我觉得或许你会思考这些,将正是你比其他人都更接近答案的关键。刚才你说那些的时候,我就想起了这件事。我回忆起来,然后想:老天,这个人真的一点都没变过。"他大笑起来,好像这是一个只有他们理解的笑话,“是的,就在你说那些‘选择’、‘变化’、还有一个人怎样‘不再是他自己’的时候,我在想的是——你真是一点都没变!如果此刻的你让另一个时间的我遇到,或者让现在的我遇到另一个时间的你,我想我也都能一眼认出:这就是Eddy。当然,你有变化,我也有,但我会倾向于认为……”Brett想了想,“你说了‘百分之九十’,是吧?所以那剩下的百分之十是什么?”他看向Eddy,举起内存卡,“也许那百分之十是更关键的部分,就像这个小东西。也许是那百分之十决定我们会如何抉择,决定我们经历什么,也许那就是所谓‘一个人的核心’。又或许那也是为什么这些问题能存在。为什么我们能问‘谁更有可能做什么’,又为什么可以给出回答,因为有些东西不会改变。有些选择我们不论如何都会做出,有些道路不论如何都会踏上,可能在不同的时间点,可能在不同的情境下,但是只要你做出那个决定——只要你知道你会做出那个决定——你就仍然是你。是一个不同的Eddy,但还是Eddy。”他忽然说,“我觉得我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了。”

“什么问题?”

“当你曾经说,要发现‘比生命本身更为庞大的意义’。”Brett回答,“我想这就是那个答案。唯一能比生命更庞大的意义,或许就是去发现这些我们注定做下的选择。遇见那些注定发生的相遇,结识那些注定陪伴我们的人。然后,当我们死去,它们也将是我们唯一能带走的东西。你会独自一人,但是你会拥有这个:一段过往,记录我们如何成为了注定成为的人;一份证明,证明我们已经找到了超越生命的意义。为此,可能这一切都是合理的,”他思考,“它们如此罕见,正是因为它们命中注定;而它们命中注定,又正是因为它们那么罕见。即使在不同的情况下,这一切仍然会发生,我们仍然会在这里——”Brett收起内存卡,把视线投向远处。Eddy跟着他那么做,在一个短暂的感性瞬间,感到他们似乎并非在勾勒另一种可能,而是在勾勒未来。“另一个Eddy和另一个Brett——但仍然是我们——进行着这个谈话。”

“即使我去了医学院?”Eddy问。

“即使我没有辞职。”Brett同意。

“即使我选择了钢琴。”

“即使我留在新西兰。”

“即使我没有和你搭话。”

“即使我得欺骗你才能让你上油管。”

“我们真的认识了很长时间。”然后Eddy说,带着一种全新的顿悟。

“是的,”Brett回答,“我们认识了很长时间。”

他转过头,听见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说:这就是那个时候。这就是下一刻,就是下一个选择,这就是那个决定。说出来,然后展开另一份可能。另一个Eddy和Brett,因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,因为你已经等待了十一年,因为同一个时机不可能再被错过。

取而代之,他问:“这意味着我们的每个选择都恰好契合吗?”

Brett看向他,大笑。“也许我们只是非常幸运。”

 

在2010年,那个答案是:也许我们都曾经很努力让它们契合。

 

和之前一样,Eddy开始思考。起初他的问题是:Brett的选择,后来成为了:Eddy的选择。紧接着,就像任何一个十六七岁青少年曾经困惑过那样,这个范围变大,他的同龄人、了解的人、敬仰的人全部纳入考虑:Belle的选择,Oliver的选择,他的妈妈期望他的选择。他经过天桥走进学校,坐在二楼的教室里,意识到: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有截然不同的未来。庞大的不确定性迫使思考重新简化,成为:未来。未来,一个每个人都在为之作打算,却最终不会在其中具备话语权的事物。他必须在某个特定的时间,某个特定的期限对他的未来拥有清晰的认知,这整件事似乎存在某种荒谬性。范围缩小,他需要一个比较对象,Eddy从Kurlipa楼的阶梯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来,落地时重心前移,像他背上一度失重的琴盒。Brett在艺术中心前等他,他们打算借用音乐教室,他想让Brett听一听他的普罗科菲耶夫。他朝他挥手,于是Eddy想:Brett。

Brett的未来。

Brett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,Eddy认为他至少能想明白这个。Brett会怎么做?Brett不会思考这些。Brett会知道他想要什么。他会知道,然后直接去做,因为有些人就是这样,他们的未来如同一本书摊开放在面前。不会怀疑,不会踌躇,不会像Eddy一样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痛苦——不,或许他也会,但是那种痛苦不足以成为阻拦。或许那种痛苦正能告诉他答案。Brett是如何决定的?他曾经犹豫过吗?曾经感到不知所措?Eddy可以询问,但他清楚不论Brett如何详细地解释,他将永远无法真正获得答案,只能知道他的朋友必然已经超越了它。

所以Brett的未来清晰可见,他会进入音乐学院,会在他决定的道路上渐行渐远,展开人生的下一篇章,进入大学,全新的环境,全新的机会,全新的朋友,同学,同事。他会加入一个乐团,或者就像他们曾经一同畅想过的那样成为一名独奏家。Eddy尝试想象印刷着Brett名字的演出门票、宣传单和海报贴在车站里,尝试想象自己走过布里斯班、墨尔本、又或者悉尼的街道,看见那些照片,然后想:这是他的朋友。他的朋友,从青少年时期开始的朋友,他想象他会对此感到有趣而且高兴,或许还会忍不住调侃。但是当那份想象继续进展,直到他转过头,试图分享他的喜悦——他突然意识到,他很难确定那时Brett还会不会在那里。

又或许,Brett会改变主意。他曾经也改变过主意,不是吗?也许音乐不会是他的最终选择,也许,根据Eddy的了解,Brett的坚定对于新事物也一样有效。或许他会从事其他行业,一个会拉小提琴的设计师,一个会拉小提琴的插画家,一个会拉小提琴的工程师——可能性无限延伸。但这会给一切带来改变吗?Brett站起来,和他走到一块,问他早上的文学汇报如何,Eddy回答,“我觉得Mr. Brown并不喜欢我的分析。”

“为什么?”Brett问,皱起眉头,“只要你的观点解释得通,那他就不应该在这个问题上扣分。这本来也没有唯一的答案。”

“也许他没有扣分,”Eddy承认,“也许他只是——不喜欢。也许我没有将我的看法证明得足够好,”他看向近在咫尺的入口,“也许我对我的论点还不够坚定。”

他用余光瞥见Brett,想:不,那不会有任何变化。因为他的朋友总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进,他会思考,判断,变道,转弯,但是永远不会停下。他低下头,看见无数个可能的Brett正在和他并肩前行,而当他迈开步伐,每一个Eddy都仍然被困在2010年。

 

Eddy是会优柔寡断的那一个。他将人生的书页拆分,剖开每一行词句,以科研般的精神寻找一个又一个不可言喻的问题,尝试解出不存在的答案,并且坚信那些答案本身又是另一个问题。他在第十七页时候已经翻烂了前十六页,在空白处演算,甚至不是为了考虑另一种可能,而只是为了审视一个他刚刚留下的脚印。他会不断踌躇,不断怀疑,不断犹豫,身后留下的是一路他在片刻间错失的可能性。

直到这一刻为止,Eddy并没有认为这种特质是一个缺点,与之相反,他相信他和Brett正是在这件事上搭档良好。Eddy会回头,陷入一段过往,而Brett会替他推动两个人的时间。Eddy负责提出Brett尚未思考过的问题,而Brett会在他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准备好他仅凭自己绝无可能得到的答案。Eddy把琴谱放到谱架上,Brett会演奏第一个音,Eddy提出修正,然后Brett告诉他继续。

所以他们是朋友,所以他们一同度过了四年时光,从陌生到熟悉,从试探到合拍,或许在Eddy第一次向Brett搭话的时候就已经预见有一天他们必将会共同开创一份事业——因为除此之外,还有什么更适合被这样的一段友谊孕育?他取出小提琴,架在肩上调音,Brett搬来一把椅子反向坐下。他拉出第一个G,紧接着降B和D,曲调忧郁,如同一段回忆。一分钟后,节奏加快,不再留下思考的余地。但在潜意识里,又或许在一份被篡改过的记忆中,音乐教室、艺术中心、Brett从他的视野中褪去,留下的只有指尖的触感和右手的移动。2010年的冬天比往常更温暖,处于同级压力、比赛时间期限、对未来的迷茫、以及Brett和Oliver都比去年更忙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孤独中,Eddy抬起头,看见时间倒流回他十三岁的某一天。每一个选择消失,每一个可能性收回,他刚刚走进补习班教室,清楚未来的四年有什么正等待着他,然后那个问题轻轻降临,再度停在了他触手可及的位置。

 

什么是更好的选择?什么是正确的选择?

 

十三岁的Edward朝前走去,在座位上坐下,过了一会,Brett经过他的桌椅,在相邻的位置放下书包。什么是他的选择?他见过这个男孩,见过他书包里的琴谱,一个问句徘徊在他的舌尖上,在他四年前的脑海中——更生涩、腼腆、却也像任何一个青少年一样渴求着同伴——他会开口吗?会转过头,越过他的局促不安,问出那个将会奠定一切的问题?旋律反复,伴随着教室内并不存在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伴奏,站在回忆的另一端,他皱紧眉头,重新分解那一段短促的相遇,倒回他伸出手之前,倒回踌躇之前,倒回那本课本在他手边展开——然后停下。停在Brett走过来的脚步上,停在他正要取下书包的动作上,拉近,放大,接着,在已经被时间重塑过的记忆里,在乐谱催促他“快一点点”的指示中,Eddy看见Brett的神情放松而且友好。他的左手向前,准备拉开椅子,手指张开,像一个邀请,叫嚣着:我准备好结识一个朋友。

Poco piu tranquillo,现在稍微轻一点。小提琴的独奏结束,Brett在他身旁坐下,促成一个决定落下的因素简单地堆叠:一份孤独感,或许在他抵达澳洲之前就已经悄然降落;一股冲动,容易被误解为年少特有的勇敢,在许多年后会被更恰当地定义为他性格中的艺术气息;一种直觉,或许是一道气流,一个晃神,来自他内心深处,决定了他至今为止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的核心——他看向Brett,示意这里是那段休止。十四岁的Brett弯下腰,开始在书包里翻找要用的打印文件,十八岁的Brett了然回应了他的目光,在他搞砸最后一个音时投去彼此心知肚明的笑意。他们穿着一样的校服,另一件蓝色衬衫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。那个重要的决定近在咫尺,Eddy重新举起弓,顺着事情将要发生的前景看去,然后突然清晰地记起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。

正是那一刻,Brett忽然直起身,显然已经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。Eddy的目光还没有来得及收回,几件事几乎同时发生:他们的视线交汇,他敏锐地观察到Brett的目光中出现疑惑,然后理所当然、跃跃欲试的友好取而代之。他的头脑作出判断,在同一时刻预期到了那其中蕴含的信号:如果他不开口,Brett也会开口;如果不是他率先示意,Brett也会那么做;他给自己选定的同伴是一个果断的、毫不瞻前顾后、而且颇为热情的人:那给了他勇气。于是就像这样,他的选择落定,或者说,已经不存在其他选择——

“嗨,上次我也在这里见到了你,”Eddy开口,抢在Brett之前,试图终止对视的尴尬。“我想问……”他示意,“你拉小提琴吗?”

 

是Eddy问出了那个问题,却是Brett先在他身边坐下。是他做出了选择,选择诞生的原因却是Brett。他在十七岁的冬天,在一个乐章结束之前审视过去的四年时间,发现Brett远比他预期更为深远地影响了他的人生。

长笛的音色显现出来,单簧管伴奏,然后,随着一个干净的降B,重新回到小提琴独奏。这是Eddy对许多问题思索的起点,他尚且没有那么多经验,尚且没有体会足够的喜悦和悲痛,此时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仍然放在下一个乐句上,但他已经比十三岁时多了一些见解,又比他二十八岁时更对未来怀抱希望,因此事情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:在即将到来的许多次中,他第一次朦胧地察觉,他的人生尽管属于他,却从未由他一个人决定。他的命运,就像由他自己掌控一样,也同样轻轻地落在他遇见过的每一个人手里。而作为回馈,又或者只是一种等量交换,他也同样置身于无数人的过去和未来,并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,留下了无法衡量的作用。

其中有不可避免的相遇,像他的父母、Belle;有或许不会带来太大差异的结识,像只是点头之交的同学、几乎没见过的亲戚;有不受他掌控的,像他的老师、面试官、比赛时的评委;然后还有一些,那些是他选择的,他的朋友,从无数相遇中脱颖而出,让他给予了他们对他人生的控制权。像Oliver,像Nathan,像Brett。

这些相遇所带来的影响远超过他即将做下的抉择。圆号响起,温和地回应了小提琴,紧接着是双簧管,如同一个引子,一声呼应,或者一只朝他伸来的手。Eddy没有停下,准备好接下来急促的三连音。

所以或许他的恐惧并非来源于一个关乎未来的决定。因为或许,他早已无数次做出这些选择,无数次在最为关键的地方左右了他的人生。乐曲进入A小调,冬天接近尾声,第四个学期开始。十月中旬,他走过春天的Cordelia 街,2010年昆士兰的冬季温暖,春季多雨,几个月之后,被记载为20世纪以来最潮湿的春天。他停在天桥上,从这个角度能同时看见布里斯班州立中学的校园,还有只隔了几条街的昆士兰音乐学院。在它旁边,布里斯班河畔的摩天轮转动着,尚且不知道夏天正在不远处等待,它脚下的河水将会上涨,最终漫延上堤岸。

或许,Eddy思考,他的恐惧实则来自他的人生即将天翻地覆。

 

他在过去四年间已经逐渐习惯一种模式。习惯了有两个高他一年级的朋友,习惯每次午休时有固定的座位,习惯交换他们带来的午餐,习惯在他转过头后总会有人在那里,等待他的下一句话,等待对他说出下一句话。他通过Brett认识了Oliver,因为Brett和Oliver明白了什么是拥有真正的朋友,又因为获得了朋友而看见了自己不同的潜能。他可以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,第一次乘坐Brett爸爸的车去青少年乐团,第一次和Brett还有Oliver一起去漫画店,又或者Simply for Strings专卖店。他的妈妈在他的书包里塞了Tim Tam,让他带到学校和他们分享;Belle笑着让他在周末约他的朋友,而不是“总是跟在她后面”;乐团、补习班、还有学校都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。他记得在电脑房看连载动画,记得一年前的冬天,在他对爱情产生困惑的时候,他首先想到要去询问的人选是Brett。他想到龙柏考拉动物园,Kurlipa楼的楼顶,想到艺术中心、Petrie Terrace、和一片深蓝的夜空。他记得那些轻微的、不经意间对他人生留下的推力,像一个回答,一只手,一瓶没有打开的饮料。记得那个转弯,他突然的恐惧,还有Brett滑向他的琴盒。

如果没有这些——他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?会成为一样的人吗?如果没有Brett,他会如同此刻这样,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吗?乐谱指示着piu mosso ,快一点,再快一点,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先后加入,他重复同一段旋律,直到在那短暂停顿的间隙,又或者在那一个漫长的温暖冬天,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片刻现在,在记忆里回过头,转身看向他走过的道路:

 

什么是更好的选择?什么是正确的选择?或许,真正的问题是——

 

停止的时间有些长了。Brett探究地看过来,“第一乐章还没结束,是吧?”

“我后面还没练好。”他把琴放下,走到Brett身边,仰躺在桌面上。“就这样提点建议吧,兄弟。”

“这真是意料之外。”

“我是个非常随性的人。我跟随人生的指引。”

“怎么了 ?”Brett捡起他的琴弓,用其中一端戳他。“你在担忧比赛?还是你的文学汇报?”

“都没有,不,或许都有,我只是——”他转过头,正好看见窗外有穿着冬季校服的学生走过,于是那句话脱口而出。“他们都说澳大利亚只有夏天,为什么我现在却感觉对夏季这么怀念?”

Brett和他一起看过去。好像冥冥之中察觉到这个问句所蕴藏的含义,回答:“也许你怀念的并不是这里的夏天。也许你怀念的是你还没见过的夏天。”

“那我该去寻找它吗?”他问。“放弃我已经拥有的,去追寻一个并不确定的?” 

“这就只有你才知道了,不是吗?”Brett大笑起来,把Eddy的弓还给他。“不过如果你在问我的意见,我会这么说:做你想做的,即使错了也没关系。”

他们沉默了一阵,Brett合起谱子:“嘿,现在北半球一定是夏天,不是吗?”

 

——什么是他想要的选择?

 

 

几乎就像一个巧合,在夏天到来前的一个周末,他和Sarah重逢了。

这件事发生在Simply for Strings,他正排队等待结账,一个人突然喊住他:“Eddy?”

他转过身,惊讶地看到一年前见过两次的人就站在他身后。

 

如果他有选择,Eddy一定不会叫住Sarah。他在这时想起来,Sarah也是那种善于交际,而且颇为果断的人——和Brett一个类型。这从她直接找了Dylan向Eddy要联络方式就能看出。她看上去相当热情,真心因为这次偶遇而高兴,也因此让Eddy不知所措。

“真的是你,你来买什么?”

“我很好,你呢?”他条件反射地说。

“我来买琴弦。”她大笑,没有介意Eddy不对题的回答。“很显然,我上次买的不对。”

“琴弦?但我记得你哥哥——他也在这里吗?”他朝旁边张望。就他的记忆来看,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,Sarah还不学任何乐器。

“不,是给我自己的。”她说,笑容有点狡猾,还有些得意。出于某种原因,那又一次让Eddy想到了Brett:为什么他之前没有看出来,他们之间有那么多性格上相像的地方?

“你自己?”

“是的,”Sarah回答,自然地向前走了一步,让他看她拿着的东西。“实际上,遇到你我才想到,我可以先来问你的,”她眨了眨眼,“我在学小提琴。”

Eddy看向她,一瞬间因为这中间可能产生的解读而有些恐慌。

“刚刚开始?”

“差不多,从暑假开始。”

“当然,你有问题可以问我,”他松了一口气,随即想起来什么,补充,“也可以问Brett,你有我们的联系方式。”

“我的确应该这么做,”Sarah煞有介事地说,眯起眼睛,像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能明白的笑话,“毕竟,如果不是因为你,我也不会想到要去学小提琴。”

他放松得太早了。

Eddy紧张地回过头,判断Sarah的神情。那不是“因为你是个混账”的“因为你”,也不是“因为你是个不解风情的白痴”的“因为你”,里面没有残留情感,几乎就像是一个落落大方的通知。她仍然挂着笑容,看起来相当友好,正如同她在几分钟前,像见到老朋友那样喊住了这个她曾经约会过两次的对象,轻松地说出:嘿,我做了一个重大决定,因为你。

 

他的僵硬一定太过明显,Sarah大笑起来。“嘿,放松点!我是因为你学的,但又不是为了你。别有压力。”队伍最前方的人结账离开,他们朝前一位,她拍了拍他的手臂,“决定是我自己的,虽然有些事情没像我希望的那样发展,”她做了个鬼脸,“但我们的相识给还是给我的生活留下了一些不错的转变,你不认为这是件美好的事情吗?”

“我……”他思考,随即捕捉到了一个词,“没像你希望的那样?”

Sarah惊讶地看向他,“Eddy,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,别告诉我一年之后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出去。”

“不,我知道,但是我以为——”他们接近收银台,为了避免对话被听见,Eddy小声对Sarah讲出了他的猜测。他收获了一个比先前还要惊奇的眼神,注意到Eddy的顾虑,直到他们走出店铺,Sarah才压低声音喊出来。

“你以为我喜欢Brett?”

“难道不是吗?”他感到尴尬,而且困惑。

“不,当然不是,我没有再联系你是因为——”她露出好笑的神情,原地转了一圈,好像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说出来,最后还是性格中的直率占了上风,“好吧,我觉得你应该知道,也因为这是我今年遇见过最好笑的事了——顺带一提,现在已经是十一月,所以这一定说明了什么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看向Eddy,“我以为你喜欢他。”

“他?”

“Brett。”

“Brett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好像一下子没认出这个名字,然后才想起来提问,“为什么你会这么想?”

“为什么我不会这么想?”Sarah难以置信地回答,盯着他,仿佛这根本不需要解释,“因为你在他身边的方式,因为你们说话的方式,因为你的目光,眼神?因为就在我们去动物园的那天,我刚刚见到你,就能发现你比我们见面时的任何一刻都要高兴?因为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,好像有一种氛围,更风趣、放松、大胆……好像那才是你真正的模样,好像只有他才能使你展露出这一面。你明白我的意思?”

“那是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
Sarah向他投来一个眼神,意思是‘我见过这个借口’。

 

他们走到十字路口。

之后,Eddy会认为这份感情早已存在,早于2010年,早于他和Sarah、Brett和Dylan一起去龙柏考拉动物园。早于他在十六岁的下午弹奏月光,早于Petrie Terrace上的对话,早于他在电脑房向Brett问出‘什么是爱情’?他可以清楚地记得和Brett如何相遇,清楚地记得一次排练、午休,甚至是某个特定的夜晚,但在这件事上他无法指出准确的开端,那是一个缓慢的渐强,只能在回顾时看到它留下的一片又一片影子,然后意识到:原来一切已有端倪。

在那个周末,当Sarah说出那段话时,这种可能性第一次浮出水面。你要如何发现一件你早已发觉的事情?那种感受既新奇又亲切。像是重新认识世界,一切事物被笼罩上前所未见的色彩,又像是从未到访的故居终于掀开帷幕,头一回见到它原本的模样。他对最陌生的事物感到最强烈的熟悉,又对最熟悉的情绪感到令人畏惧的陌生,一种震颤般的威慑袭来,而在那份席卷的裹挟之下,同时已经生出还没有被他承认的细微期待。

这种期待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生根发芽,从它拥有的四年根基中获得养分,在一遍遍月光中反复确认,在昆士兰罕见的洪水中宣示着它的存在。它破土而出的那天便是一首已经烂熟于心的曲子,每个音符都可以改动,但不论如何弹奏,却仍然是同一份旋律。他凝神聆听,最终不得不妥协:其实他早已演奏过它千万遍。

 

在另一段记忆里,或许是在他大一,又或者大二的第三学期,Brett对他说,“我猜到你为这件事烦恼过。但你要知道,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它是一件坏事。”

“为什么不?你经常说‘事情应该直接去做’,假如我真的能做到这点,事情早就简单多了。”

“伙计,并不是每个人都……”

他以为他又要说‘允许’。

“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想要那么做。”Brett说,像他在陈述一个事实,“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想要质疑,想要犹豫。并不是每个人都想要面对无穷的可能性,面对他们已经遗忘的,和本可以拥有的。有些时候,人们说‘那就去做’,是因为他们放弃了思考,放弃感受、后悔、挣扎。这些东西能带来作用吗?从结果来看,或许有,但是绝抵不过它所消耗的,可为什么我们还是会这么做?”

“你要说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了。”Eddy说,半开玩笑。

“不,”Brett思考,“在这件事上,实际上,我只是觉得——”他靠在隔音墙上,侧过头,看向Eddy。“这很美。”他说,“它并不便利,但是它很美。因为人生应该有不同的节奏,应该有不同的态度,结论,还有方向。在有人朝前走的时候,应该有人停下来,应该有人在回头。即使这些行为看起来没有意义,即使它们带来的痛苦多过收获,即使我们时不时会希望它们完全不存在——但永远有人在这么做。正因为如此,我们才有文学,有音乐、舞蹈、绘画。有时候我想,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是朋友,Eddy,我喜欢你的这一部分。在你身上,我总能想起来,事情并不只是它们看上去的那样。”他笑起来,“曾经我以为这是因为你很聪明,后来我才察觉到,它其实和我们在做的事是一致的。”

“而那是什么?”

Brett回答。“艺术。”

 

然后,在另一段记忆中的记忆里,或许是一份想象,又或许是已经被遗忘的过往,Eddy转过头,他们在那句话之后接吻。

也许是他靠近了Brett,也许是Brett靠近了他,也许他们同时那么做——又也许那只是个意外,是个错觉,一道气流,一个晃神,一首没有弹完的曲子。因为不然,为什么他会记得那段对话,但唯独不记得那个吻;为什么会记得其中的触感,却不记得前因后果;为什么会记得Brett看向他的目光,然后在那短暂的一瞥中,没有看见自己的倒影,而是窥见了一个属于Brett的故事?

那是同一个故事。开始于一次补习班,经过昆士兰青年乐团,沿着Cordelia街的天桥,跨过布里斯班河,来到Kurlipa楼的楼顶。他从中看见艺术中心外的午休,计算机房,龙柏考拉动物园,Peatrie Terrace上方的夜空。他在一次对视中看见了转瞬即过的七年时光,直到迎来姗姗来迟的顿悟:在Brett的故事里,一定也存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Eddy。

为此,他无法移开视线。无法停止回忆,想象,以及那个并不存在的吻。不仅因为他迫切渴望知道Brett的叙述,还因为他必须同样让Brett看见他的目光。他希望其中蕴含着这样的信息:如果你看见过我都不曾发觉的自己,那你也必然要从我的眼睛中看见我所描绘的你。因为那样你就会知道——你比我更好。好过真实的我,好过我眼中的自己,好过你眼中的我。好到如果没有认识你,我也不认为我会认识我自己。

 

在他的想象中,在作出了另一个选择的另一个Eddy和另一个Brett之间,他在那时说:“我爱你,从我十七岁起一直都是这样。”

也许通过语言,也许通过目光、回忆,也许是一个月光般的吻。

而Brett回答,“我知道,因为我爱着你的时间还要更久。”

“有多久?”

“从我们相遇开始。”

“不,”他说,“还是我比你早。”

“什么时候?”

“在我们相遇之前就已经是这样。”

“那怎么可能?”Brett问。

他想象他会思考一下,停顿,看向Brett的眼睛,因为这样他才能不漏掉任何他想要表达的细节。

“因为我在等待它发生。”因为这是命中注定。“因为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。”因为答案早已昭然若揭。“因为在遇到你之前我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,我的父母的每一个决定,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决定,它们在我遇到你之后便获得了意义:在我明白什么是爱之后,一切都解释得通了。”

他想象Brett大笑起来,说,“天,真是个浪漫主义者!”

而他会说,“这也是其中一部分。”

“什么是其中一部分?”

“这个。我是什么样的人,你是什么样的人。正因为如此,我才会陷入爱情。”

“我们才会。”Brett更正他。

“是的,”Eddy说,听见隔壁琴房通过窗户传来微弱的声音,这种声音他听过很多次,在他的梦境中,他会再听一次。他跟着笑起来。“所以我们陷入爱情。”

 

正因为如此,所有这些从没发生过。

 

“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个?”他最终问。

“因为如果我的判断错了,你不会有什么损失;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,那我就帮了你一个大忙。”Sarah说,吐了吐舌头,重新笑起来,“并且,因为你将小提琴介绍进了我的生活,我不介意同样给你一些回馈。”这是个玩笑,Eddy也笑起来。

 

他们即将分别的时候,Sarah又叫住他。“嘿,Eddy。”她说。

“什么?”

“如果我是对的,”她喊道,在横道线的另一侧朝他快活地招手,“你要告诉Brett是我最先让你知道的,好吗?”

他感到耳朵有些热,“如果你是对的。”

“我有种预感,我不会错得太多。”Sarah大笑,最后挥了挥手。“如果事情成功了,我想你们都要感谢我——因为我觉得他也喜欢你!”

 

他注视着Sarah拿着琴弦离去的背影,意识到那是他在别人的生活中留下涟漪的证明。然后紧接着,就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,Sarah也轻轻地,友好地,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了她的痕迹。

 

 

时隔一年,Eddy再次坐下来弹奏月光。他没有在第26小节感到那一闪即过的召唤,没有体会到拨动心弦的震撼,没有产生顿悟,没有铭记一生的感受,但是他弹了下去,并且不断弹下去,一串琶音接着另一串,就像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催促着他这么做,循环往复,如同一段没有终点的楼梯,一截无法抵达结局就会熄灭的光亮,一段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咽下的话语。

他以为他在寻找一个答案,看清一个问题,或者解析一段思考,但直到他停下,把头倚靠在琴盖上,才想到:不。

或许他再也不会体会到一生仅此一次的唤醒,但这和那不同:这不是他被赐予的福音,而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。Brett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影响,而Eddy已经有了他的决定。那不是一个答案,不是一场搜寻,不需要解释,不需要定义、剖析——不是一个瞬间,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音符不断叠加,琴弦震动,当他抬起头,才发现舞台早已被月光淹没,光芒如此皎洁,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误解的余地。

 

“那听起来就是你想要的。”他曾经这么说。

 

那句话实际上的意思是,“我希望我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”,实际上的意思是“我希望你能对我说出一样的话”,实际上的意思是“我需要你”,实际上的意思是:“我需要你,因为我感到恐惧,我无法想象我的生活中没有音乐,或者没有你”。

 

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给Brett发去一条消息,“我觉得我做出了决定。”

过了一会,Brett的回复传来:“什么决定?”

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闭上眼睛,紧紧攥住手机。因为你,他想,因为你,因为你……但不是为了你。为了我自己。

“我想申请音乐学院。”

“酷,兄弟。”Brett的回复很快,界面显示正在输入,紧接着第二条信息传来,附带一个眨眼的表情:

“那听起来就是你想要的。”

 

微弱的降A尚未结束。Eddy把踏板松开,收起谱子,第一次想到:他或许恋爱了。

 

或许早已陷入,或许从未停止。因为如果这不是爱,他不知道它还能是什么。如果这不是爱,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是。因为如果这不是爱——

 

他仍然希望它是。



tbc

评论(3)
热度(52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5-11 | Powered by LOFTER